齊邦媛在<二度漂流的文學>一文裡說:「漂泊一直是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廣義看來,古往今來傳世的作品全是探討心靈漂泊與依歸的問題。」
愁予也說:「人時常處於漂流狀態,人在異地帶著探險的心和一種尋幽訪勝追求美的意念,充滿了無限開拓的可能性,這是一種突破空間的企圖;另外,人在異鄉、身處異地總不可免的充滿了懷舊、鄉思,這則是突破時間的企圖,古代詩人的作品多數是在異地完成的,所以漂泊之域總不以為是絕地。人類因為渴望突破時間、空間的侷限,所以採取了行動,也就是流浪。行旅中一切的感受復甦且敏銳,更適宜寫作。」

 

余光中在這首<小招•歲末懷愁予> 的詩裡寫著:

那浪子,像所有的浪子一樣
結局是清麗的失蹤
絕句絕 酒缸空
只留下炊煙裊裊的一縷美名
繚繞他昔日的夢境

自此他將「浪子詩人」的頭銜贈給了愁予,愁予便以之飲譽台灣詩壇,不少詩評家都以此為中心評論愁予的詩。
愁予卻說:「因為小時候是在抗戰中長大,我接觸到中國的苦難,人民流離失所的生活,我把這些精神反芻的潛意識下屢屢寫進詩裡,有人便叫我『浪子』了,而在積極方面影響我童年和青年時代的,更多的是傳統的任俠精神。如果提升到革命的高度,就變成烈士、刺客的精神。這也是我詩中主要的一種內涵,從頭貫穿到底,沒有變。」
愁予眼中,「浪子」似乎是一個消極的名詞,所以要辯正,而用刺客、烈士之名代之。其實,自古代中國始,「浪子」一詞就具有和「烈士」、「刺客」相近的內涵。如愁予自已後來所說的,「『浪子』也可能是為人間打抱不平才流浪的,像游俠一樣; 浪子另外的目的是尋找美, 山川之美、 文物之美也許是浪子要追求的。」
愁予是有一種浪子意識的,這浪子意識的養成如他自己所分析的,與其童年生活有密切關聯。一方面是人民的漂泊流離在他內心的沉積;另一方面,就是隨著童年時代大江南北的輾轉流浪,各地的山川風物喚醒了他對美的感應。
這兩方面的閱歷同時擴大著他的心域,讓他既有一種帶著矜持的早熟,又有著具有古典風味的浪漫情緻,渴念流浪,並且用筆來宣洩。同時,他年輕時對武俠小說特別著迷,武俠小說的主角多是「浪子」型的人物,這對他也有一種潛在的影響。
古典詩詞中對他影響最深的《古詩十九首》,其中人生的無常,其實就是最大的流浪,從出生到死亡,這是詩中表現的最基本精神。這抒發人生悲絕、流浪奔波的情懷感染著他年輕的心靈。
這樣,就產生「浪子」式的古典情操,而詩意的懷抱也就從此滋長著。楊牧說:「愁予當然是浪子,是我們二十五年來新詩人中最令人著迷的浪子」 。愁予是浪子詩人,他的詩頗具浪漫的流浪情懷,使我們讀他的詩,就像是在讀他的流浪。他的詩有中國傳統的古典風味,而流浪的美和因流浪而造成的浪漫情懷,無疑是構成此種古典風味的最重要素質。
愁予的流浪詩風在他的詩中隨處可以看到,嗅得浪子僕僕風塵的味道,楊牧認為:「新詩運動以來,愁予是最能把握這個題材的詩人」 。這個題材就是「流浪」,這是早期愁予詩的特殊情緒,這種特殊情緒隱含了瀟灑的、不羈的以及不回歸的「浪子意識」。這「浪子意識」隨時隨地潛伏在他的詩中。

一、空間的飄泊感

在愁予的詩中這種浪跡天涯的飄泊感包括了思鄉之情、不回歸的流浪,及矛盾的心態。顯現出一個抱著沒有歸宿心態的浪子,他要做的是一種徹底的流浪: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夢土上•錯誤)

但我已是老了的旅人
而老人的笑是生命的夕陽
孤飛的雁是愛情的殞星(夢土上•黃昏的來客)

別離的日子刻成標高;
我的離愁已聳出雲表了。(夢土上•雪線)

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夢土上•偈)

浪子未老還家 豪情為歸渡流斷(衣缽•野柳岬歸省)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
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窗外的女奴•邊界酒店)

這些流浪人語或遊子心聲,充滿在愁予的詩中,予讀者一清晰活現的印象。
瀰漫在愁予詩中的,幾乎都是流浪的情懷,余光中稱他為浪子詩人是當之無愧的。但詩人不得已也有「我底心懶了我底馬累了」(夢土上•牧羊女)的心聲,此際思鄉懷舊之情便油然而生,詩人終於說:「飄泊得很久,我想歸去了彷彿,我不再屬於這裡的一切我要摘下久懸的桅燈摘下航程裡最後的信號我要歸去了……」(夢土上•歸航曲),浪子總該有停泊之處,而這最終的避風港或許是浪子起程的故鄉。

二、時間的消逝感

愁予的浪子意識呈現給我們的,不僅是空間移動的一次元,而且加進了時間流動的二次元,使浪子意識的主調表露無遺。時光消逝的無情,撒落在他的詩裡:

我自人生來,要走回人生去
你自遙遠來,要走回遙遠去(夢土上•小河)

你當悟到,隱隱地悟到
時間是由你無限的開始(夢土上•崖上)

終有一次鐘聲裡,
總有一個月份
也把我們靜靜地接了去……。(夢土上•鐘聲)

生命本是一窗;
一雁飛過,一壁虎爬過;
一瓣因我而悴的春花落過……(夢土上•遠景)

只見 い人焚葉如焚夢
投在紅蓮的花座內
那一頁頁的經書……是已黃了的(衣缽•燕雲之八)

我也是木風為伴的靜物
在暗澹的時日 我是攤開扉頁的書
標題已在昨夜掀過去(窗外的女奴•靜物)

這些詩滲漏了時間的消逝感,愁予可謂擅用「時間流轉法」的高手。其中以<雪線>一詩,揉合了時空交錯感:「別離的日子刻成標高;我的離愁已聳出雲表了」,這種離愁的感覺是立體的,把時間的消逝刻在空間的標高上,思鄉之情不言自溢啊!
倘浪子意識只借空間的飄泊感來呈現,似乎不夠完全、徹底,畢竟空間的流離必須加上時光流逝的無情,浪子才能產生莫可名狀的流浪情懷;其實,這時空交織成的浪子的「失所感」,不也就是我們全部人生的縮影嗎?
由空間的飄泊感與時間的流逝所交織而成的雙重奏,使他的詩特別展現出動態的風貌,由於動態意象的描摹,使我們讀起來,有如欣賞電影的畫面、聆聽音樂的播放一樣,那麼生動傳神,這大概是愁予的詩令人著迷的原因之一吧!
愁予說:「流浪並不一定是指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指我們心靈的流浪,我們的生命不能永遠停頓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年歲,整個過程也是一種流浪的情態。」 詩人原來是憑藉著心靈的想像,游離在時間與空間之中,創造出飄泊的浪子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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